“爱思想”要我向青年读者推荐几本阅读书目,起初我想在社会科学方面做选择,最近十几年我的阅读兴趣主要在这些书籍上面,我平时写作随笔对此类话题也多有涉及,但考虑再三,我最终还是决定将选择范围限定于文学。这不仅因为我是一个作家,把更多时间精力放在了长篇小说写作上,这也是我给自己安排的终身事业,更是因为我曾亲身体验到文学尤其是文学经典名著对于青年人的精神成长具有直接而深刻的滋养作用,多读、深读一些经典文学作家的经典作品,可以说有说不尽的好处,不管你是不是要立志成为作家。
我推荐的这几本书,既是我2019年仍在阅读的书,亦是伴随我整个文学生涯的书,是无可替代的“文学知己”。读书是一种精神生活,躲过世俗的喧嚣与繁杂,关起门来将自己陷在沙发里品读这些经典,进入到虚构却比现实更有质感的世界,你会觉得灵魂得到了抚慰和净化,精神得到了填充和扩展——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么?当一个人的灵魂世界和精神空间被充盈以至于变得无限丰饶之时,人生就会出现一幅幅你从未见过的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你会觉得活着是一件非常庄严、非常值得敬重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资讯发达,介绍中我将舍弃对故事梗概、情节内容的提示,着重谈论我对这些作品的感觉经验,这些感觉经验也许仅只是我个人的,不说明所有人都可以体味到这些东西,但我认为它对青年读者会是有用的,换一句话说,我期待以个人化的阅读体验激发青年读者们的阅读兴趣。
1、《战争与和平》,(写作于1863-1869年),[俄]列夫·托尔斯泰著
这不是一本拿起来就可以读进去的书,我个人就是在熟读了《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托尔斯泰主要作品之后很久才读进去的。这里当然有译本的原因(我是在等到刘辽逸先生的优秀译本出现才读进去的),但也不全因为如此。最重要原因是:这不是一本通常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是人类艺术思维达到顶点之后的精神结晶,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不是某时某地发生的饶有趣味的小说故事,它展现的是一条巨大到无法形容的烟波浩渺的人与历史的江河;它不是几个虚构人物无谓的可有可无的人生奔走,它构建的是一座展示人类灵魂、心理、情感的无与伦比的精神殿堂;它不是为小说人物设置出来的活动舞台(“舞台”总是匠气的),它是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历史时空中宇宙星辰的光耀和熠亮。
要进入这样一个宏大而深邃的艺术世界,需要具备某种精神素养,这种素养既应当是灵魂、心理、情感上的,亦应当是阅历上的——在一定意义上,经历得越多,你从这部作品中欣赏到的东西就会越多,当你把它读到爱不释手、就像舍不得你的恋人一样时,你就进入到托尔斯泰的世界、甚至能够与他对话的位置了。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得到的位置,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得到这个位置,只要你保存着高尚的灵魂,对世界与人抱有深切的敬畏与爱意,对精神生活怀着宗教式的虔诚与迷醉,你就能够领略到托尔斯泰世界的堂奥并与之对话。
《战争与和平》是列夫·托尔斯泰37岁时写的作品,也是他写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现实主义顶峰之作出版之后立即轰动了欧洲文坛,随即就传遍了整个世界。托尔斯泰的文学前辈屠格涅夫读过这部作品以后由衷赞叹说:“这是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这是真正的俄罗斯!”世界上有哪一部作品能够承当如此高的评价?!说句极端的话,如果我们与这样一部无比伦比的人类精神结晶失之交臂,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精神世界——都将是不完整的。
2.《复活》,(写作于1889-1899年),[俄]列夫·托尔斯泰著
写作《战争与和平》以后,托尔斯泰又写作了《安娜·卡列尼娜》(写作于1873-1877年)。如果说《战争与和平》是展示人类情感与历史内容的百科全书,是一条烟波浩渺的江河,那么《安娜·卡列尼娜》就是一部反映人与社会相互交织、相互缠斗的社会画卷。这幅栩栩如生的社会画卷主要描述了什么东西呢?仅只是俄罗斯上层社会的冷漠和堕落么?我不这么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社会是由情欲推动的,绝大多数社会事件(无论悲剧还是喜剧)都是由情欲引发的,这自然会成为文学的重要话题。托尔斯泰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提出情欲问题的时候不关注情欲本身,他只是将情欲作为引线,将故事直接导入到人类独特的存在样态即社会情境之中,从而在更高层次上展现了人作为社会内容的人性机理。这部作品同样不可忽视。
作为具有深刻哲学意识的文学家,也许托尔斯泰在写作《安娜·卡列尼娜》时就意识到这是不够的,他需要一个更富于冒险的故事,将社会解剖的手术刀直接切入到俄罗斯的社会政治过程之中,于是,十几年以后他又写作了被称之为托尔斯泰晚年作品的《复活》(完成《复活》时托尔斯泰71岁,他去世时82岁)。我认为《复活》是一部不加掩饰的政治伦理小说。作家——通常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必定是与他所处时代尖锐对立的人,这是一个人能够被冠以“文学家”称号的价值支点。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兴起绝不是偶然的。身处沙皇专制时代的托尔斯泰对国家政治腐败和普遍的社会堕落极为痛恨。在《复活》中,他通过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心理流程和生活轨迹,将笔触深入到庞大国家机器的核心部位,从宗教、法律角度深刻描述了一系列组件的冰冷、阴鸷、残暴、荒诞和不人道。在这本书中,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成为了情节线的牵引,他们既处在舞台的核心位置,又似乎游离于舞台之外,真正的主角是那些脑满肥肠的法官和举止优雅的达官贵人。
《复活》对政治腐败和社会腐朽近乎末日审判般的揭露和批判,对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丝丝入扣的描绘和展示,赋予它无以替代的独特品格,而这带给作家的必定是难以摆脱的麻烦与艰难——就像世界上所有有良知的作家一样,他绝不会得到国家赞扬,国家荣誉的桂冠绝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反之,他成为了那架仍在运转的国家机器的敌人——在沙皇书报审查制度下,托尔斯泰生前从未看到过未经删改的《复活》版本;即使他在全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时候,他的祖国(沙皇治下的俄罗斯)也未从曾将其视为自己的优秀儿子。1901年2月,俄国神圣宗教会议发布文告,开除托尔斯泰东正教教籍,理由是“他在因智力而自负的诱惑下,傲慢地反对上帝和他的基督”,“狂热地推翻东正教会所有的教条和基督教的最根本的信念”。托尔斯泰对此的回答是:“我必须自己一个人度过我的一生,也必须自己一个人去死(这已经很快了),因为在准备回到派我来到人世的上帝那里去的时候,我只能相信我所能相信的……我再也不能回到我经历了那样的痛苦才逃脱的信仰,正如一只鸟儿不能重新回到它所由出来的蛋壳里去。”(托尔斯泰:《对俄国神圣宗教会议的裁判的回答》,1901年)最值得庆幸的是,托尔斯泰没有像同时代中国作家一样被文字狱所桎梏,甚至于被肉体灭失。
托尔斯泰是在极端的精神苦寂中离开这个世界的。
3.《萌芽》(发表于1885年)和《土地》(发表于1887年),[法]左拉著
左拉在中国没有得到公正评价——他的作品也没有像巴尔扎克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样得到全面译介,更不要说像对巴尔扎克作品那样的深入研究了。究其原因,我想大概与我们对“资产阶级文学”中某些“消极”流派的观念认定以及近年来外国文学研究不景气有关。众所周知,左拉创建了自然主义流派,倡导一种追求纯粹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从生理学和遗传学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动的创作理念,这种理念与我们主张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主旋律的文学观念在价值观上是背道而驰的,这决定了左拉作品在中国的命运。
我很晚才接触到左拉的作品,具体说,我是在读过所能找到的大多数西方作家作品之后,才读到左拉长篇小说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种阅读简直令人振聋发聩、猝不及防——我突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巨大的文学存在,或者说,通过阅读《萌芽》、《土地》、《娜娜》、《金钱》等长篇小说,左拉就像高山一样蓦然出现在眼前,展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文学景观,它再也不可动摇。
左拉28岁(1868年)就产生了以卢贡-马卡尔家族为中心、以第二帝国为背景,写作一系列类似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长篇小说,历经25年,他最终(1893年)以20部长篇小说的规模完成了这一创作,为此他耗去了整整25年的生命。我们谈论的《萌芽》和《土地》位于这一浩大工程的中后期,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很成熟,基本上代表了左拉文学的全部特色。从描写对象上说,《萌芽》关注的是煤矿工人,《土地》则把关注点转到了农民身上;从对题材的处理上说,前者视野更开阔,植入了当时正在风靡的社会主义思想,后者则切入得更深刻一些,更突出地体现了作者的自然主义文学观念;从艺术风格上说,左拉在这两部作品中,都坚持了如前所述“追求纯粹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从生理学和遗传学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动的创作理念”,打上了浓重的左拉烙印。
左拉的“真实性”真实到了可怕的程度。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用解剖刀切开了人性沉疴中的一个个病灶,让你看到它们的结构、肌理和血脉;更可怕的是,他让你看到人在极端情况下赤裸裸的生物性特征:在贪婪的欲望下,人是渴血的、残暴的,为了财产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同类,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人;在情色的欲望下,人就像发情的牲畜一样,完全丧失道德意识,随时都会在树丛中、沟渠里、瓦砾间完成一次次动物性的交媾。人成了眼睛发绿的只知道索取的两条腿怪物,而土地和矿井又成了吞噬他们的巨兽。索取与吞噬的过程从未停止。左拉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土地》的故事:“地里要不断埋进尸骨,埋进种子,才会不断地长出面包。”
与《土地》相比,受社会主义思想鼓舞,左拉在《萌芽》中有意添加了些许亮色,煤矿工人有了自己的组织,他们甚至可以跟资本家谈判了,他们甚至表现出种种勤劳勇敢、奋不顾身的高贵品格,但是,小说在对人以及形成人的条件的处理上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我们看到的仍旧是巨大的吞噬人的机器,是在地下八百米深处徒然挣扎的人类蠕虫,在被称之为“社会”的舞台上,麇集着狂躁而盲目的力量,它们建设着,破坏着,生息着,繁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止息。
阅读左拉的作品,你会有一种极端压抑的感觉,你会怀疑说:我就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么?答案是:你就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不同点在于,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本性被遮掩了,是左拉解开了覆盖其上的面纱,他让你看到了人类的本真面目。不幸的是,你从左拉世界中看到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往往是可验证的,你未经展开的人生经历将会不断闪现左拉描述过的场景,不断遭遇左拉描述过的人物,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得不确认,左拉是伟大的,他有本事让懵懂的我们警觉和深刻起来。
4.《审判》(写作于1914-1918年),[奥地利]卡夫卡著
如果你是一个注重内心生活,想弄清楚自己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的人,那么最好的方式是阅读卡夫卡,你会发现你早已经在卡夫卡描述的世界中出现过了。我一向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到托尔斯泰达到顶峰,所有跟随者都无法翻越这座高峰,而人类需要经由文学的方式解决的精神问题却越来越纷繁复杂,于是现代主义文学诞生(丹麦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认为现代主义文学诞生于1890年)了。现代主义文学避开了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通常的联结通道(现实主义),另辟蹊径,将人从客观世界中拉出来,在精神层面进行无限的审视与拆解,达到了它所要达到的高度。某种程度上,现代主义文学达到的高度甚至是现实主义文学所无力达到的。走在这支现代主义文学队伍最前面的,至少就小说艺术形式而言,是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默默无名,在布拉格过着局促、压抑、凄凉,充满精神痛苦的生活,他只活了41岁。文学不是他的生活工具,而是支撑着他整个人生的拐杖,失去它,他就会倾倒。所以,在他最终因肺病倾倒的时候,对这个世界从不抱任何指望的人吩咐他的好友布罗德,将其所有发表和未发表的作品手稿都付之一炬。布罗德没有执行他的指示,世界才极为幸运地得到了卡夫卡。
卡夫卡写过三部长篇小说,未曾发表的《审判》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篇。卡夫卡似乎不满意这部作品,但是他极为喜爱这部作品中描写的守门人的情节,数次拿出来冠以《在法的门前》发表。我个人认为《审判》是最能体现卡夫卡风格也最富于社会内容的作品,在内在精神品格上与托尔斯泰的《复活》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卡夫卡对主人公K精神世界的洞悉与描述更加细腻,更加精准,更加具有心理意义上的解剖功能。阅读这部作品,从字里行间都可以感受到巨大的孤独无助与寂寥没落,这种感觉振动了潜藏于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之弦,让我们谛听到往往被我们所忽略、与K在同一频率上共振的心音,我们甚至能够被它所吸引,我们甚至会惊讶地发现我们的精神世界竟如此丰富,如此充盈,尽管它无限凄凉,无限悲伤。
至于这部小说深刻的社会内容,以及它在现实层面引起的我们的思考,我曾经在随笔《在法的门前》(2013-7-25)中谈论,此不赘述。
5.《昨日的世界》(写作于1939-1941年),[奥地利]茨威格著
茨威格是我极为欣赏的小说家,他对人性以及人物心理意象的捕捉和描绘,细腻精准又栩栩如生。欧洲小说向有心理分析的才能,然而达到茨威格高度者寥寥。这固然与他对弗洛伊德学说的信任和欣赏有关(即时代精神对作家的影响),但也不要排除,文学是需要天分的职业,茨威格正是为数不多拥有超级天分的文学家之一。他每一篇小说都让人爱不释手——用形容的话说,茨威格有本事用富于魔力的手把你拉入到他所创造的世界之中,让你在那里流连忘返,如醉如痴。
我这里介绍的《昨日的世界》不是小说,是类似于回忆录或者随笔之类的作品,在写作这部作品之前,茨威格还写过《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一个阴谋家的肖像》等相类似的作品,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我之所以特别把《昨日的世界》提出来,是因为茨威格认为这部作品是他“一生的总结”,是他对他所活过的那个世界的全面回顾,他要告诉人们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里曾经出现过怎样的人,人又是怎样被世事所搓弄,在精神上怎样被碾压为齑粉……做完这件事,他认为就再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做了,一年以后的1942年2月22日——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酣,欧洲已经支离破碎,茨威格作为犹太人正在南美洲被流放——他和妻子在巴西里约热内卢自杀。他在遗书中说:“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沦亡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我认为最好是及实地和以正当的态度来结束这个生命,结束这个认为精神劳动一向是最纯真的快乐、个人的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财富的生命。”
我认为不阅读《昨日的世界》就无法准确领悟茨威格创作的小说世界,无法领悟他笔下那些爱过、恨过、迷惘过、挣扎过的男男女女。同样,不阅读《昨日的世界》就无法领悟在这个远非美好的世界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对人类永远怀着宗教般的温爱之心,洞悉并表现过深邃无比的人性世界的人,是他为我们提供了人的形形色色的标本,他让我们知道,人是高贵的,人必须高贵地活着,否则他将一钱不值。
2019-12-25